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

閉上眼睛,看。───評析Pina Bausch舞作Café Müller

(按:2007年9月,我與幾位「台灣海筆子帳篷劇行動」的友人,於北京天橋劇院觀賞初次率團赴中國表演的Pina Bausch親自演出其自傳體舞作"Café Müller",深覺這是Pina送給中國的厚禮。"Café Müller"演出結束,準備下半場的"The Rite of Spring"演出,技術人員換場期間,在獅子座的Pina允諾之下,劇院並未落幕,滿台錯落的桌椅換成一片黃土地,換台過程甚為動人。而"The Rite of Spring"末尾,紅衣女子由一位身量極為瘦小的印尼女舞者出飾,該舞者舞至筋疲力盡幾近昏厥於舞台上,此版本比過去由強壯的西方女舞者演出的版本更為出色,這位印尼女舞者真正於舞台上成為犧牲獻祭。)


提筆書寫自己崇敬已久的舞蹈大師,內心有種近鄉情怯的羞赧,像個害怕做錯事的小學生,唯恐形諸文字的粗淺知見,抵損大師的豐饒語意,洩漏自己稚嫩心靈的空泛。言語和文字,並不足以傳達Pina Bausch舞作帶給我感動的十分之一。

首演於1978年的《穆勒咖啡館》(Café Müller),是編舞家Pina Bausch自傳體舞作。幼年時期的Pina Bausch,經常躲藏在父母經營的小餐館桌子底下,害羞地觀察周遭的客人――進出進出的男男女女,以各種成年人的交往方式穿梭在其間的互動關係,童稚的Pina Bausch不明所以。因而在舞作Café Müller中,以Pina Bausch為中心,再現她童年的私密記憶和身體經驗,以舞蹈劇場的形式表現穆勒咖啡館中男人與女人的情感流動。

舞作首段,身形削瘦修長的Pina Bausch緊閉雙眼,伸展掌心向上的雙手,和另一位女舞者Malou Airaudo,身著睡衣般的白色連身長裙,在Henry Purcell編創的巴洛克歌劇《仙后》(The Fairy Queen)悲涼的女聲吟唱中,緩緩地移動身體,遊走在狼籍倒落一地的餐館桌椅之間,並且不時地撞牆、轉身、倒地,以自殘般的動作召喚內在深層的痛苦。Pina Bausch時開時闔的眼睛,兩位舞者愁苦的面部表情,彷彿在呼應著配樂的曲名"Oh! Let Me Weep!"(《喔!讓我哭泣!》)。Pina Bausch佇立定點時,手部抬舉,做出極為個人化的動作,散發一種殊異的神經質,任何人即使仿效同樣的肢體動作,也無法呈現Pina Bausch特有的身體質感。

隨後,另一位男子出現,像要努力地保護Malou Airaudo,當她的身體快碰觸到椅子時,這名男子就急忙把椅子挪開,隨後再將椅子放回原位,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。接著,金髮男子Dominic Mercy上場,擁抱Malou Airaudo,但又出現另外一位男子,將交纏在Dominic Mercy頸項和身體的手臂拉開,三個人的動作亦是不斷重複;而Dominic Mercy在對方的阻止之後,執意仍要抱擁Malou Airaudo,將Malou Airaudo的手再度放到自己身上;Malou Airaudo卻彷彿失去自我意志般,不由自主地垂掛在Dominic Mercy身上,任由兩位男子不停地擺弄她的身體和手臂。這組動作,成為出現在Pina Bausch往後舞作中,一再重複使用的重要原型,象徵男女關係的曖昧糾葛,無以名狀的纏繞;不斷地撕裂與不斷地擁抱,那麼地暴力卻又那麼地無法抽離的身體關係,無疑是男女愛恨交織,複雜情慾關係的寫照。阻止Malou Airaudo擁抱Dominic Mercy的男子,到底和他們兩人有著什麼關係?他是Malou Airaudo所離棄的舊情人,阻止Malou Airaudo展開新戀情?亦或是具有同性戀傾向的Dominic Mercy,無法曝光的同志戀人,因不願見到戀人隱藏自我而意欲迫其出櫃?答案是隱匿的,也是開放的。

在穆勒咖啡館中,另有一位相貌皎美,頭戴紅色假髮,身著藍色大衣,腳踩高跟鞋的女子穿梭其間。這位女子的性格似乎相當純真,心懷眾人,擔憂每一個人的處境,卻又難以涉入眾人的處境,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般,在一旁乾著急。舞作中段,她曾脫下大衣和高跟鞋,身著白色貼身睡衣獨舞;舞作接近尾聲時,她竟脫下假髮和大衣,將其穿戴在Pina Bausch身上,隨後離場。Pina Bausch穿上這身突兀的假髮和衣物,舞著自己原有的那些動作,不知是回到自身不願接受的現實,或是讓想像飛翔,重返童年境地?紅髮女子,難道是從前的Pina Bausch的外顯社會形象,亦或是她另一種自我的投射?

就某種程度而言,《穆勒咖啡館》也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殘敗的德國頹喪蕭索的社會面貌――努力保護Malou Airaudo的男子,將椅子挪移,渴望將椅子歸位,卻因旁人不斷搬動椅子而不得如願。舞作中的每一位舞者都沒有既定的角色和身份,情節交錯隱喻連連,每一位觀眾都可以有各自不同的投射和詮釋。Pina Bausch置身其中,像是被眾人排除於外的敘述者/旁觀者/局外人,但有時她又不甘寂寞地和其他人產生奇異的互動。

唯有像伸展手臂的Pina Bausch那樣閉上雙眼,才能看見自己內在原初的感動,無諱的真實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