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研究主題:
1970年出生於高雄,24歲才開始學舞的編舞家伍國柱(1970~2006),大學就讀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,主修導演,卻因個人對於舞蹈的熱切渴愛,而致力於舞蹈藝術;大學畢業後赴歐,進入德國福克旺藝術學院舞蹈系,獲舞蹈家文憑,開始編舞,在德國舞壇綻放異彩。旅居德國期間,伍國柱曾應邀為福克旺藝術學校舞蹈系、烏帕塔歌劇院編舞,2004年更應聘德國卡薩爾劇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。德國舞評家譽稱其舞作為「幾近天堂的身體語言」。期間,伍國柱也同時與台灣舞團合作,回台發表舞作。2006年1月號的《德國劇場》雜誌,盛讚伍國柱的編舞才氣,直追當代荷蘭編舞大師漢茲‧凡‧曼儂(Hans van Manen),可惜該月初,歷經16個月抗癌奮戰,於2006年1月6日凌晨,伍國柱在家人、親友的陪伴下病逝於台北,年僅36歲,在生命最燦爛時凋零,令人不勝欷噓。
本研究旨在概觀伍國柱在台發表的舞作,包括:2001年為「台北越界舞團」編作的《花月正春風――一個不能排練的即興曲》(2001);多次為雲門2團演出的作品包括Tantalus(2000)、《西風的話》(2000),ATE(又名《前進,又後退》,2001)、《斷章》(2003);並為雲門舞集編創《在高處》(2004)等舞作,而以完成於2004年的全本《斷章》作為主要研究對象。我試圖將上述舞作放在德國舞蹈劇場的脈絡之下,剖析伍國柱舞作的編舞手法、舞台特色、動作的符號語言,以及伍國柱舞作所蘊藏的獨特孤寂美學。
就研究方法而言,我除了爬梳上述舞作文本及相關報導和論述之外,更試圖比較伍國柱與Pina Bausch的舞蹈劇場作品的異同,並探討文學、哲學、戲劇、舞蹈在伍國柱的舞台上的諸多對話。
二、伍國柱在台舞作內容:
公元兩千年,伍國柱從德國帶回來的第一支舞作Tantalus,以天神宙斯(Zeus)之子Tantalus為名,由於Tantalus犯錯,宙斯遂處罰Tantalus站立在水中,卻永遠喝不到水,表面上水源涶手可及,實際上可望而不可及。空曠的舞台上一方舞台燈落下,動作齊一的八位舞者,身著上班族套裝,在後現代表演藝術家Meredith Monk清冷的歌聲中,眾人朝向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目標奮力奔跑,時而搔癢,時而喘息。群體一致的動作之中,偶爾有人突然靜止,呆若木雞,眼神渙散地注視前方,隔了一陣子之後又開始跟著眾人繼續奔跑。Tantalus再現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情境,在群體之中渴望獨特,卻又害怕因為獨特而喪失群體認同。
同樣在千禧年由雲門2團演出的《西風的話》,舞作最初,一位男舞者對一位女舞者訴說聖誕老公公、嫦娥奔月和以手指月耳朵就會潰爛的傳說,全都不是真的;女舞者一臉茫然,不置一詞。接著,在極其悲涼的法語歌曲中,舞者們開始舞動,奔馳的男舞者有時像在互相追逐、械鬥、較勁;其中一段女舞者的獨舞,又彷彿自殘般地讓人感到痛楚。幾座大型電風扇吹拂着女舞者的長髮和裙擺。接著,燈光漸暗,一位男舞者騎著一輛老舊的「鐵馬」腳踏車,後座搭載著一位神情默然呆滯的女舞者,閃電不時劃過,強烈的閃光照亮闃黑的舞台,忽明忽滅。所有舞者都身穿1960年代年輕人穿著的花襯衫和長裙洋裝,彷彿重回楊德昌導演電影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的場景,散發一絲懷舊而悲涼的氣息。舞作接近尾聲時,男子們屈膝緩行,將一個個玻璃瓶逐一排列在舞台上,每個玻璃瓶中都插著一朵花,是否隱喻著六○年代美國woodstock搖滾音樂會,戴花反越戰的少年?舞作中,回憶與渴望相互交織,道盡人生旅途中不停的擦肩而過,與所求不得的憂傷。 《西風的話》呈顯伍國柱掌握舞蹈劇場形式的企圖,恰如其份地發揮口語和道具的功能,表現年輕人內在的徬徨,也顯露他擅於運用音樂的調性來襯托舞作氛圍的才華。
《前進,又後退》是伍國柱2001為雲門2團編創的一支詼諧小品。最初,一位背對觀眾的女舞者蹲在舞台前,忽然起立轉身,現出她大腹便便的身軀,並且在觀眾面前啃噬著長條狀的法國麵包,接著她又很無厘頭地從她的衣服裡取出佯裝孩子的枕頭,再加入群舞的行列。所有舞者不分男女都穿著高領橫條紋的T-shirt,黑色舞鞋、短褲,以及白色芭蕾舞tutu裙。伴隨著輕快的小提琴協奏曲,舞者除了做出一些輕盈的舞蹈動作之外,還安排了不少模仿啄木鳥、猩猩、以手掌摀嘴、拍臉的戲擬動作,開了西方芭蕾傳統一個小小的玩笑,也對既有陳規之必要性提出幽默的質問。
2004年,三十四歲的伍國柱應林懷民之邀,返台編創《在高處》期間,意外發現自己罹患血癌,這支舞作因而相當程度地反映了他當時對未知的恐懼。在陰暗的舞台上,國家戲劇院舞台後方的防火牆升起,舞者在縱深達二十公尺、寬十三公尺、沒有翼幕的空曠舞台急速奔舞,隨著音樂柔和與激盪的情緒中,變化出錯綜複雜的舞蹈路徑,像困獸般嘶吼,用力咧著嘴,讓人直接聯想到挪威籍的表現主義畫家孟克(Edvard Munch, 1863~1944)的名作《吶喊》中,張著大口呼號的人。事實上,個體對群體之間的巨大孤獨絕望與吶喊,是貫穿孟克繪畫的特質,而《在高處》則是伍國柱透過舞蹈呈現「生命重量下的微笑」。舞者幾度手臂大開,熱切地想擁抱生命卻又頹倒,隱喻意志與現實之間的搏鬥。幾段獨舞表現個人在眾人之間的孤寂,舞者一次又一次地撲倒在地,踉蹌著身子匍匐前進。其中一段女舞者的獨舞, 只見她站立著,下腰向後彎身至極限,以一種非常艱難的姿態挺住身軀,極力張嘴,又突然以嘴巴咬住手,彷彿亟欲釋放強大的內在壓抑;此段配合以鐵琴演奏的巴哈《耶蘇,世人渴望的音樂》清唱劇第147號樂曲,傳達給觀眾一種悲不可抑的寂涼之感。舞評家盧健英在《宿命又抗命的世代風景》一文中表示:「《在高處》明顯地,非舞蹈科系出身的伍國柱要求舞者忘記『專業的』身體框架,從『專業』解放為『常人』,像常人般奔跑、躍起、跌仆、喘息,在簡單而重覆的摀耳、掩面、搓身,形構出整支舞作具有時代感的肢體美學。」身為虔誠基督徒的伍國柱,則引用《聖經》之言:「在高處也是在最深處、最低處。」做為註解。面對最粗礪的人生磨難,內心最深處的悔恨、遺憾,伍國柱將心靈和肉體所承受的劇痛,透過《在高處》展現在舞台上,直陳無諱。
接著,節奏強烈調性激昂的音樂取代巴哈樂曲,所有舞者再度奔出,燈光明朗。眾人揮舞雙拳,像是不解地對詢問上帝:「為什麼是我?為什麼是我?為什麼是我?」隨後,眾人又奔入後台,獨留另一位女舞者, 同樣的巴哈《耶穌,世人渴望的音樂》樂曲再度淡出,這次不再是單音鐵琴的樂音,而是複音人聲吟唱,配合著多種器樂的協奏曲;複音人聲取代單音鐵琴,人和上帝的距離似乎更接近了。此時,這位女舞者獨立蒼茫,雙手背在背後,張大了嘴,慢慢仰頭向上尋索著光。接著,她從右手緩緩拿出一支手電筒,照向自己的臉部,身體抽慉、抖動著,其他舞者慢慢加入,每個人都緩緩拿起手電筒映照自己木然的臉。如同舞蹈學者陳雅萍所言:「舞作最後所呈現的黑暗之沈重教人倒抽一口氣,原來人們竭力攀住的微光竟是自我欺騙製造假象。最後,手電筒一一熄滅,只剩下一名女舞者手上孤獨的亮光,就在我暗想這最後的希望是否能留存時,舞台只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。」我認為,《在高處》,是伍國柱預先為自己譜寫的安魂曲。
三、評析《斷章》:
在2003年6月21日,伍國柱從德國傳真回台的一份信函中寫道:Oculus(斷章),拉丁文,「眼睛」的意思。後來的人相信保護船隻的神衹是住在船頭的。所以就在船頭的兩側各挖了一個小洞,一個圓形的洞,這個洞也叫Oculus。《斷章》演出節目單上則寫著:「(Oculus)或指眼狀窗孔,一如羅馬萬神殿大圓穹頂毫無遮蓋的圓窗口。也許伍國柱是想說:在層層束縛的生命裡,也可以看得到天光、看得到希望。」
曾和伍國柱一起工作的舞者這樣描述他:「他永遠都跟別人不同,他永遠都無法接受自己。他找不到安靜。平和,而這就是他的生命狀態。」種種呈現在伍國柱作品中的矛盾,某種程度呼應了存在主義哲學家叔本華所說的:「我們可以從兩個相反的觀點去看每個人。從一個觀點看,他的生命是短暫的,他會犯錯,也會憂傷,他起始於時間之中,也終結於時間之中;然而,從另一個觀點看,他是不能消滅的,他是一切存在事物中,客觀化的原始生命。」 呈現在伍國柱《斷章》中的,就是這種既陰暗,又渴望明亮的內在情境。
空曠的舞台上,豎立一棵令人直接聯想到荒謬劇場劇作家貝克特(Samuel Beckett, 1906~1989, 1969年獲瑞典皇家學院頒贈諾貝爾文學獎)劇作《等待果陀》中的枯樹,以及一道斜越過舞台的小路。舞作一開始,一群身穿大衣的舞者集聚燈下,向上仰望,像在期待什麼事情發生,齊聲發出驚嘆。法國作曲家比才《卡門組曲》中的〈鬥牛士之歌〉劃破寂靜,眾舞者齊奔回側台,獨留下一位僅著紅色底褲,赤裸上身的女舞者,作著傻笑、搔癢、拍打額頭、抽慉、張嘴、翻滾之類的癡愚動作。接著眾多男女舞者,一樣裸身出場,先是僵直身子逐步後退,之後又做著類似前一位女舞者那樣的搔癢、張嘴……動作,個個表情呆滯。舞台上的銀幕播放著天空雲朵緩緩移動的影像。眾人的皮膚似乎奇癢難耐,仰臥在地上,不停地搔癢和抽動身體。當搔癢這類私密,甚至可說是不雅的動作,成為集體一致的動作展現在眾人面前,反而產生一種奇異的感染力,召喚觀眾身體的記憶,儘管這種身體記憶並不是舒適的,但它確實是人類共有的體驗。在持續的「搔癢」過程中,引出「痛」的記憶和感覺;傷痛使人的生活停滯,時間凝結,卻也因此而喚醒封凍的記憶。
眾人動作齊一地撲倒在地,重重地翻滾、伸屈身體、站立又撲倒,再一同離去。唯獨一位女舞者,被排除在人群之外,偶爾加入眾人,但大部分的時候,她總是獨自一人,孤立在陰暗舞台一柱微弱的聚光燈之下,環抱著自己裸露的軀體,在一陣靜默中凝視著自己尷尬的處境;眾人穿上襯衫、長褲、洋裝,或遊竄於其周邊,或屈膝跺腳,或使勁地舞動身體,再沒入後台。獨立裸身的女子臉上掛著詭譎的笑容,漸漸轉為炫然欲泣的表情,頃刻,淚水滑過她的面頰,隨即轉身離去,眾人游逸而出。對於個體與群體關係的探討,是伍國柱舞作中一再出現的主題,而他慣用的舞蹈動作:搔癢、吶喊、跺腳、吹氣、伸展、抖動、迴旋、喘息、撫摸、群體與個人關係的辯證……等,在《斷章》中反覆出現,舞者以強大的精力一再地重覆上述的動作,不僅產生荒謬效果,更因次數的增加而製造疏離感,使得每次的重覆都產生不同的意義。對伍國柱的舞者而言,傳達情緒張力和情感質地,遠比表現精準的動作來得困難而複雜。有別於Pina Bausch舞蹈劇場的則是,Pina Bausch讓她的舞者使用較多口語來敘說故事情節;但是,學戲劇出身的伍國柱,反而較少使用語言,而選擇直接以舞者的身體來鋪陳舞作的情境;而在伍國柱大多數的舞作中,情境的鋪陳往往更甚於情節的闡述。
《斷章》中有一段男女雙人舞,彷彿兩位情竇初開的青少年,展開一場欲說還休的對話。初始,男孩羞澀地一步步靠近女孩,女孩卻賭氣般地拒斥男孩,刻意與男孩保持距離。男孩棄而不捨,兩人相視無言。接著,男孩在女孩跟前來來去去,並將女孩推向前方,女孩則故意和男孩唱反調般地回到原處,兩人重複這組動作多次。女孩屈就於男孩的指使,卻也倔強地抱頭、倒地、反抗,男孩則執意要女孩配合他。在這段雙人舞中,他們的動作僵硬不自然,而且帶著幾分滑稽;再者,此段並無任何配樂,因而使我聯想起二十世紀默片大師卓別林(Charlie Chaplin, 1889~1977)的電影中那些小人物,他們的動作就帶有這種僵硬和滑稽的質地。作為一位戲劇系畢業的高材生, 伍國柱必定深諳貝克特荒謬劇和卓別林默片的精髓,從《斷章》的舞台設計和此段雙人舞的動作編排,不難令我聯想到,編舞家伍國柱試圖藉由《斷章》,向他所心儀的劇作家貝克特和默片電影大師卓別林致敬。而這段雙人舞,著實以最抽象的手法,傳達最真實的男女關係狀態――渴望互相擁抱,卻又因性格和性別的差異而不自覺地互相傷害,呼應了叔本華之言:「人是互相擁抱的刺蝟。」情人之間的關係尤然。
舞者從舞作最初時的裸身,接著穿上襯衫或洋裝,最後又套上厚重的大衣,象徵人類在社會制約下所經歷的三個不同階段:裸身的舞者宛若初生的赤子、不畏初生之犢,而且無分男女舞者皆裸身,意味人類的普世本質並無二致;穿上襯衫、洋裝,代表踏入社會的人們,必須壓抑本我和自我,遵守社會遊戲規則、服膺社會規範;而秋葉翻飛之後,舞者又加上禦寒的冬衣,象徵進一步社會化的成年人必須承載生命的責任和重擔。作家郝譽祥道:「或許伍國柱所嚮往的,仍是一個原始的烏托邦,而在其中,人的身體可以得到自由,赤裸,奔放,展露出純粹的生之活力,以及一股自在來去的獨立性,在群體之中,可以時而疏離,時而加入,時而對話,又時而喃喃自語。」
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《生命之舞》(The Dance of Life, 1899~1900)這幅油畫中,描繪了一群在河岸邊草地上起舞的人,其中有三位女性在畫面中佔據著主要位置,美術史學家咸認為,她們分別象徵著女性一生的三個不同階段:畫面左側穿白裙的女子是一位處女,紅潤的面頰泛著微笑,宛如她面前展顏的花朵,對生命懷著憧憬和希望,其長裙的白色象徵著少女的純潔。紅衣女子象徵成熟女性的戀愛與情慾,她的裙擺與和她共舞男性衣服之黑色相溶,暗示兩人之間的性關係。而與白色少女呈對比的,則是位於最右側的黑衣婦人,她雙手交疊,面露憂鬱神色,顯得十分孤獨,其深色長裙象徵年華老去的婦人對於青春的殤逝,內心的暗淡與哀傷。《斷章》中的舞者服裝之於伍國柱,也如同《生命之舞》這幅畫中的服裝顏色,承載著符號意義。伍國柱的舞作,的確承自德國表現主義以降的藝術流派,富有表現主義風格,舞以載道,使「身體」成為人類智慧、思維、情感的載體,而《斷章》,也無疑是一支「生命之舞」。
從六歲開始學習小提琴的伍國柱,對於音樂的運用具有獨到的見解。以德國作曲家帕海貝爾《D大調卡農與吉格》入舞的段落而言,通常卡農予人的感受是愉悅而甜美的,但伍國柱在《斷章》中所安排的卡農場景,卻是令舞者在陰暗的舞台上靜默不動――一群舞者佇立在左舞台內側,仰望天空,雙手掌心向上;另一位女舞者隻身站立在右舞台外側,遠離眾人,低頭不語。雲朵飄移,地球轉動,舞台上所有人的生命卻停格了。在此,伍國柱接連使用這段漫長的卡農樂曲兩次,第一次卡農結束,群舞者一齊走入後台,整個舞台上,只留下方才落單的那位女舞者,在第二度播放的卡農樂聲中,伴著枯樹、落葉、灰雲,一個人在昏暗而空曠的舞台上起舞。只見她緩緩展開雙臂,隨即又縮回,接著她的手部,彷彿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,將其拖向各個不同的方向。只見她的動作質地大抵是拘謹而控制得宜的流動、強勁的動力,以急促而突然的速度朝著明確的向度,顯現這股無以名狀的拉力極為巨大、來自四面八方,將人操控於鼓掌之間,讓人不得不屈從於這股神秘不可知的力量。 伍國柱以甜美的劇場元素,溫暖的卡農樂曲,傳達其內在巨大的孤寂和憂傷,以強大的反差凸顯孤獨的無從頓逃。值得注意的是,伍國柱偏好在一支舞作中的不同段落,安排同一支樂曲重複出現兩次,然而,這兩個音樂相同的舞作段落,卻產生完全相異的動作語彙和情感質地。
相對於Pina Bausch大部分的舞作都是對男與女、人與人、人與社會的關係,投以既感性又尖銳的批判,伍國柱的舞作,往往帶有微妙的荒謬與幽默,一再重複著焦慮、漠然、無助、困頓、疏離、衝突、矛盾的情境,竟連天光雲影,都帶著淡淡的哀愁。德國舞評家Jochen Schmidt認為,Pina Bausch的生命與創作中,最大推動力是「恐懼」;我認為,伍國柱《斷章》的創作核心則是「孤獨」。
然而,無論處境如何悲涼,人生多麼寂寥,世界多麼荒謬,伍國柱的內心深處,始終懷藏著對於人性的希望。就像舞作最末,繫在舞者指間的彩色氣球,釋放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,希冀在自我追尋的過程中,靈魂得以超脫肉身,終而獲得救贖。
四、結語:
1973年,時值27歲的林懷民秉持著「中國人跳舞給中國人看」的信念創辦雲門舞集,30年後,青年編舞家伍國柱則說:「人跳舞給人看。」時代變遷,伍國柱這一代的台灣人,不再背負著沈重的歷史包袱,擁有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選擇。伍國柱的編舞才華指日可待,只可惜上帝的決定讓人措手不及,在世界舞壇初露頭角的伍國柱,甫以強大的意志達到「成為專業編舞家」的目標,卻無力抗拒命運的安排、現實的無奈。
Jochen Schmidt曾以這樣的話語形容Pina Bausch:「她想以消遣的方式將我們和她自己從困苦中引開。但她同時也希望經由她的藝術克服死亡,達到一點點的不朽。這位編舞家試圖在含淚中微笑。」這段話語,用來描述伍國柱的舞蹈和人生,似乎也並不為過。而存在主義哲學家尼采《悲劇的誕生》一書中的話語:「太陽已經沉落,但我們生命的蒼穹依然因它而絢麗輝煌,儘管我們已經不再看見它。」則為伍國柱短暫而燦爛的人生,寫下一個小小的句點。儘管我們悲嘆:倘若伍國柱不是那麼早逝,台灣舞蹈必定因他而具有更多可能性,然而,人生的進程終究是無法預知的。人生縱使有憾,但求盡興無悔。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說過:「人生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。」伍國柱已經用他的舞作,寫下了他的生命之詩;最後,以其最美的身姿,向觀眾道別,在人生舞台上優雅地謝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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