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 研究主題:
西洋哲學和社會學發展的脈絡中,與身體相關的意識型態,自柏拉圖以降,歷經中世紀神學、笛卡爾、涂爾幹,乃至韋伯,都建立在身心二元論的辯證基石上。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家梅洛‧龐蒂建構了以身體為基礎的存在現象學,提昇了身體在當代思想中的地位。法國社會學家傅柯提出規訓的身體(docile body),探討隱藏在人類社會中的身體規訓機制,展開新的身體分析論述。八〇年代初期的女性主義,開始批判資本主義和父權社會體系之下,男性對於女性身體的凝視、消費與剝削。英國社會學學者布萊恩‧特納(Bryan S. Turner)建立身體的類型學分析,將身體視為文化社會與生物有機體的交合產物。法國社會學家布希亞批判消費社會中,被符號化、功能化、商品化的身體。因而,以身體作為藝術表達直接媒介的舞蹈,是身體研究的重要對象和文本。
2006年5月,「台北越界舞團」團長暨編舞家何曉玫於台北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發表的舞作《默島樂園》,以舞蹈劇場的形式,批判台灣社會現況,檢視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消費慾望,並結合影像映現,不落俗套地讓舞蹈與視覺藝術產生成功的配置與揉合,藉以檢視人與人之間「看」與「被看」的關係,以及影像所引發的「虛擬」與「真實」之間的辯證。舞作中人物角色的符號意義,以及唸白中的各種指涉,編舞家何曉玫也都賦予巧妙的安排,實為一齣發人省思的舞劇,令人耳目一新,無疑是2006年台灣舞壇的絕佳舞作。
生長於宜蘭鄉間的何曉玫,從八歲開始展開舞蹈生涯。初習中國民族舞,十四歲就隨蘭陽民族舞蹈團走訪中、南美洲七國演出百餘場。1982年,國立藝術學院(今改制為「國立台北藝術大學」)創校,隔年成立舞蹈學系,何曉玫順利地成為該系第一屆的學生。大學五年期間,除了在術科技巧方面益求精進之外,更在林懷民老師的啟發下,學習如何透過身體和舞蹈,探索自身的文化根源與肢體語彙。畢業後,何曉玫前往美國紐約大學舞蹈研究所繼續進修,獲藝術碩士學位。人文薈萃的紐約提供何曉玫多方嘗試、汲取多元養分的機會。其間,她更曾在摩斯‧康寧漢工作室(Merce Cunningham Studio)發表舞作,並且深獲紐約時報舞評的讚賞。回國後,何曉玫加入「雲門舞集」,後來又創辦「風動舞蹈劇場」,並任教於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。自1999年起,除了受邀為劇團和電視兒童節目設計動作之外,何曉玫主要以「台北越界舞團」編舞家的身份活躍於台灣舞壇,創作的質與量均十分穩定,備受矚目。已故舞蹈家羅曼菲辭世前,相當賞識何曉玫的編舞才華,因而邀請她擔任「台北越界舞團」團長。
何曉玫的現代舞創作,以「舞蹈劇場」形式發表者,不在少數。 值得注意的是,早在「風動舞蹈劇場」時期,何曉玫就偏愛「跨界合作」,邀請戲劇、音樂、美術等不同藝術領域的朋友參與她的創作和演出,而這種跨領域的創作形式,恰巧與台北越界舞團的理念不謀而合。具有人師、人妻、人母、人子和編舞家多重角色的何曉玫,總是在嘗試各種不同可能性的同時,探索自我生命的內在需求,將其反映在作品中,持續燃燒對生命的熱情。
本研究主要以當代法國社會學家Jean Baudrillard(尚.布希亞,1929~2007)所提出的「符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」理論、「擬仿物與擬像」理論,以及「消費社會」理論作為論述依據,來探討《默島樂園》中所投射的消費社會批判,以及虛擬與真實之辯。
二、理論回顧:
布希亞消費社會理論與擬像理論
1929年7月出生於法國杭斯(Rrims),於今年(時值2007年)3月6日在其巴黎寓所去世的布希亞,堪稱當代全球知識界的一位酷異思想家、哲學家、社會學家,甚至是形上學家,以其具有科幻色彩的論述語彙,寓示末世景象。除了深受羅蘭.巴特的影響之外,布希亞還曾經師從法國著名的馬克斯主義學者列斐弗爾(Henri Lefebvre, 1901∼1991)。布希亞承上述二者的論述模式,分析的層面涵括消費、廣告、流行時尚、文化、藝術、空間建築、室內設計、功能主義、需求建構等生活實踐,在此,「消費」成為他們共同批判的焦點,因為消費已然成為新的社會掌控機制。布希亞的著作《擬仿物與擬像》剖析各種後現代的文化現象,論及小說、電影、廣告、媒體、商品、政治、核爆、太空競技、複製體等等;《消費社會》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活動,包括「身體」作為一種消費的對象物,因而導致異化;《物體系》拆解消費社會中的物品符號意義,建構物品的體系。
布希亞修正馬克斯所提出的經濟理論,認為人類在歷經變革的當前科技文化社會裡,生產、需求、消費三者之間的關係已產生了巨大的變化。布希亞檢視有別於工業革命時期的當代資本主義消費社會,揭示:符號已然成為支配人類社會經濟行為的主要依據,商品圖騰化、商品拜物化成為主導人類消費行為的意識形態,符號隱然成為一種溝通、表意模式和傳遞訊息的媒介,而消費者藉由消費行為所購買的,不再是物品本身,而是物品所傳遞的符號訊息,商品所覆載的符號意義,也就是符號價值。
布希亞最具有原創性的理論,無疑就是「擬仿物與擬像」論。布希亞認為:「擬像從來就不是隱藏起真相的東西,它隱藏住的是『從來就沒有所謂真相』的那個真相。」他所指的擬像化的空間不只意指領域,而是一種沒有來源或真相的真實,也就是一種「過度真實」(hyper-reality)。對布希亞而言,後現代的文化充斥著「擬像」活動,現實界已經消失,擬像也不再是傳統模仿論所謂對現實的擬仿,而是對「擬仿物」的再度仿製和複製。擬像乃是影像的變體(影像則不全然是擬像),因為擬像是一種沒有原型的「摹本的摹本」(a copy of a copy),或是再現物的再現。影像或許可以區分真假,尚有真理真實可尋;但擬像背後並沒有真實做為指涉和對照的基準,「擬像」本身就是真實,或者說,擬像就是一種「虛擬的真實」(virtual reality)。在《默島樂園》這支舞作中,何曉玫製造了一個虛實難辨的場景。到底什麼是真的,什麼是假的,似乎沒有答案。真實是不存在的烏托邦。
三、舞作分析:
(一)舞作簡介
在正式進入舞作分析之前,我先就舞作內容做一簡短的描述。
觀眾魚貫進入實驗劇場,觀眾席呈L字型, 舞台區的地面上,佈滿了厚厚一層泥土,中間豎立著三具裝扮豔俗、彷如現今青少年次文化中,極為風行的角色扮演遊戲(cosplay)中的女性「肉傀儡」, 她們被縛綁在鋼管支架頂端,高高矗立,不動如山,給人一種假人般的錯覺,乍看之下形貌甚為詭譎。觀眾開始入場之後,一位隨後會出現在演出場景裡,背著書包,像是高中生一般的女孩,遊走在觀眾席之間,和觀眾一樣地尋找座位,然而,一旦落座,她卻又起身,尋找下一個座位,不斷重複起身、尋找、落座的游移。幾度坐下之後,身旁恰好是她認識的朋友,她也若無其事地和朋友寒暄。而尾隨高中女學生身後的,是另一名亦步亦趨跟蹤著她的高中男學生,但女學生似乎未曾察覺他的存在。 然而,隨著多次變位,女學生逐漸察覺有人在跟蹤他,在等待和猜疑中,逐漸產生一種暗戀般的曖昧情緒。舞台的光線散射到三位肉傀儡身上,兩側垂掛著幾盞微弱的燈。一旁的泥地上,放著一個民間廟會跳蛤仔精舞時用的道具――用白紗和竹條做成的蚌殼,裏面躺著一名綠褲男子。 不久之後,綠褲男子便起身將蚌殼立在一旁,接著又走回原處,百無聊賴般地躺下。何曉玫運用多重焦點的配置,在舞作正式開始之前就安排了許多伏筆。
隆隆的工廠機器運轉聲中,一名妝扮像是電玩遊戲中的美少女戰士,又像是檳榔西施的女子, 穿著清涼的服飾,緩緩步入。她的體型近乎異常地削瘦,神情渙散。日式那卡西歌曲俗辣歌聲中,檳榔西施跳起動作彷如機器人的舞,一旁的三位肉傀儡也慢慢動了起來。她們的動作僵硬、神經質,好像所有動作都受到隱形的線所牽制,而且各個面無表情。一旁的綠褲男子時而起身向肉傀儡遞上礦泉水。後來,肉傀儡甚至嚼口香糖、戴墨鏡、撥打手機。兩位學生好奇地站在場邊觀看肉傀儡的表演。
調性悲壯的華爾滋樂曲取代了原先的那卡西歌曲,兩位學生像是起了爭執,開始環繞著人群穿梭、奔跑、追逐。另一位穿著高中生制服背著書包的長髮女孩加入, 綠褲男子尾隨其後奔跑。檳榔西施玩起了蚌殼,年輕情侶、綠褲男子和長髮女孩戲耍起來,肉傀儡繼續擺動妖嬈身姿。偶爾響起中年婦女說話的聲音。 另一位男子加入, 環繞眾人奔跑。長髮女學生拿著冰淇淋甜筒,一會兒和眾人一起戲耍,一會兒又把冰淇淋交給檳榔西施。眾人忙碌奔跑中,隱含某種興奮與不安。接著,眾人出場,只留下三個垂死的肉傀儡和檳榔西施在舞台區,工廠機器運轉聲不絕於耳。檳榔西施落寞地望著人群,隨後出場。
綠褲男子吹著哨子跑入舞台,三個垂死的肉傀儡隨即甦醒過來。綠褲男子當起推銷員,向觀眾吆喝賣起東西來了。肉傀儡解下將她們縛綁在鋼管支架上的帶子,走了下來,拿起數位相機和觀眾自拍。檳榔西施進場,在一旁玩蚌殼。綠褲男子聲稱要賣給觀眾「夢」。檳榔西施自言自語,但言詞內容似乎又和推銷員互為呼應。肉傀儡走進幕後,坐上鋼管支架,放大身形的光影投射在布幕上。推銷員叫賣起「蚌殼牌製夢機」,聲稱蚌殼排製夢機,可以任由消費者自由更改設定,想做什麼夢就做什夢。肉傀儡走出幕後,回到舞台扭動、戲耍。檳榔西施與女學生在一旁,彷如舊識般開心地玩耍。隨後眾人出場。
兩名裝扮相同的男子進場, 不明所以地吶喊,兩人互相較勁似地推擠,又互相擁抱,彼此像是對方的鏡影,做著同樣的動作,產生一種奇異的互動。接著,從舞台上方降下一盞燈,其中一人稱其為「阿拉丁神燈」,並說道:「我需要阿拉丁神燈,你也需要阿拉丁神燈,它讓我美夢成真!我的夢想是變成全世界最有錢的人!」兩人發現沙裡滿地是錢,彷彿是他們對「台灣錢淹腳目」的想像。傳奇故事中的阿拉丁神燈可以滿足人類所有的權力慾望,這兩個想要擁有阿拉丁神燈的男人以同樣的形象出現,代表男性既定的社會面貌。對比於前段女子甜美而溫暖的互動,男人的世界,充斥著權力慾望和金錢迷思。
燈光淡去,兩男出場,檳榔西施兩手各執一支冰淇淋甜筒進場。檳榔西施走到燈下,燈上裝著攝影機,將檳榔西施的動作即時投影到銀幕上。此刻現場闃然無聲。檳榔西施像在尋索自己,在燈下娓娓唱起一首曲調柔和的英文歌:「爸爸,我愛你。媽媽,我愛妳。寶寶,我愛你……」。隨後,一位穿著膚色舞衣,象徵檳榔西施分身的長髮女子走近, 棲身企圖舔舐檳榔西施手中的冰淇淋。這位分身乍看之下令人產生一種近乎裸體的錯覺。傾刻,檳榔西施昏厥在地,冰淇淋掉落,分身取代檳榔西施,走入燈下,伴隨著氛圍感人的音樂,在燈下緩緩起舞。攝影機頓時讓人無所遁逃,放大的影像映現在銀幕上,顯現分身的細部動作與表情,探向她內在最深沉、最幽微的秘密,影像時而逼近,時而迴旋。赤裸裸的分身,是檳榔西施精神性的內在真實,放大數十倍的身體局部影像:分身的頭髮、耳朵、張大的嘴,甚至她的私處,直接、誇張而且毫不留情地暴露在眾人面前。私處的巨大顯影、成人電影(Adult Video)女星般的動作表情、細長陰道的投射想像,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詮的悲涼。一名男子在陰暗處,像是一頭因得意而忘形,因受傷而發狂的野獸般狂笑,扭動著身體,高喊著:「錢!……錢!……錢!……」。極限主義調性的電子音樂滲入,檳榔西施的分身拿起燈/攝影機,映照觀眾、泥沙和平頭男子猙獰的面目。平頭男子的影像伴隨著沙灘的影像出現在銀幕上,燈光與音樂淡出,分身與平頭男子出場。
一陣嘲諷似的男人笑聲傳來,檳榔西施甦醒,執著冰淇淋在昏暗的舞台上獨立蒼茫,隨後緩緩舞動身體。先前分身在燈下的獨舞,對檳榔西施而言,是一場虛實莫辨的夢境,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,剛剛那場夢到底有沒有發生過。兩位高中生以涉水在溪畔玩耍的動作進場,與檳榔西施共舞,青春的歡愉伴隨著調性明朗的音樂鋪展在舞台上,原先就錄製好的海潮影像和舞台上即時擷取的沙灘影像,交疊映照在大銀幕上,高中生和檳榔西施在沙灘上恣意玩耍、舞蹈,愉悅的氛圍喚起所有人對於海洋的記憶。高中生離去。檳榔西施再度躺回晃動的燈光下,海潮與檳榔西施雙腿交疊的影像在銀幕上搖擺,彷彿她的身體浸泡在水裡。一切逐漸淡漠。
檳榔西施再度甦醒,起身站立,不知所措;她似乎憶起冰淇淋的甜美滋味,雙手握著看不見的冰淇淋,津津有味地舔食。此時,推銷員又出現了,這回他賣的是舞台上的沙,因為沙就是時間,他向現場觀眾高聲吆喝:「如果把沙子倒出來,時間就回到現在……用過的沙不要丟掉!絕對不要丟!為什麼?因為俗話說的好……『時間是最好的良藥』……」。
舞作的末段,眾人踩踏在沙上,行走、奔跑、跳躍、凝視、追尋,每個人都好像在找尋什麼,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。舞蹈、影像,伴隨著叫賣聲。最後,眾人離去,舞台上只剩下檳榔西施和推銷員。推銷員發現只剩下一位聽眾,已不再擁有自己的舞台,遂丟下沙子轉身離去,只留下檳榔西施一人,棲身輕撫沙土。最後,海浪聲傳來,在微弱的燈光下,檳榔西施蜷曲著身體倒臥在沙灘上睡去。燈光淡出,空餘潮音。島嶼回歸靜默。
(二)被觀看的女體
被縛綁在支架上的肉傀儡,散發著一種猥瑣的美感,機械的冰冷。支架之於肉傀儡,正是一個表演的「舞台」,一個慾望的場域。表面上她們冷漠地倨傲於高處,俯視著觀眾,事實上,她們才是被觀看的客體,被消費的身體。因此,在編舞手法上,何曉玫刻意安排大量具有拘謹、受控制(bound)、方向單一、直接(direct)、力道強勁(strong)、突然(sudden)的動作質地,以凸顯她們的非自主性、喪失自由意志、物質性的、被異化的青春軀體。
檳榔西施也一樣被框囿於透明玻璃屋內,販售檳榔,兼賣青春。消費者購買的不只是檳榔,實際上更想滿足的是投射在青春女體的慾望。《默島樂園》中的檳榔西施,近乎未成年雛妓般極度削瘦的異質身體,有時呼應肉傀儡機械化的動作,然而,大部分的時候,她總是那麼地疏離,那麼地孤寂。當她的分身出現在燈下獨舞,以身體說出內心的秘密時,她的動作質地大多是自由流動(flow)、游移環繞(indirect)、和緩綿延(sustained)的,彷彿在追尋自由和夢想,卻又那麼地茫茫不得其所。
肉傀儡和檳榔西施的青春肉體,成為被社會大眾所消費的物品,如同布希亞所言:「身體是心理所擁有的、操縱的、消費的那些物品中最美麗的一個……身體之所以被重新占有,依據的並不是主體的自主目標,而是一種娛樂及享樂主義效益的標準化原則。」消費社會所付出的代價,就是它所引發的普遍不安全感。盲目拜物的邏輯就是消費的意識型態。消費行為在這支舞作中,正如布希亞所言,現代╱後現代社會的消費並不是為了滿足既存的生物需求,它超出了最基本的需求層次,「消費」這個過程只在於:購買者,透過展示自己所買的物品,創造並保持一種認同感。被消費的東西,永遠不是物品,而是關係本身。當身體都能夠成為消費品時,人的異化隨之產生,人的價值與尊嚴蕩然無存。
檳榔西施的分身,身體各部位的影像被誇大地映現在銀幕上,隱現弱勢的女子,被剝奪的隱私,和脆弱、容易被傷害的身體。尤其在媒體的注視之下,攝影機取代了上帝之眼,彷彿George Orwell筆下,小說《一九八四》中的「老大哥」,隨時隨地監控人的一舉一動。
(三)消費與慾望
時代的腳步無以停歇,人類文明發展的進程,早已從馬克斯生存的年代,亦即資本主義的濫觴時期,前行至資本主義過度發展的後工業時期。前資本主義時期,商品所提供的是使用價值(use-value);資本主義時期,商品提供的是商品價值(commodity-value);而到了我們所處的後工業、後現代時期,布希亞修正馬克斯主義不合時宜之處,指出,在過度消費的科技文化社會裡,商品所提供的是符號價值(symbol-value)。生產過剩、過度消費、分工細密、社會關係網絡錯綜複雜的時代,物品的使用當然不僅止於象徵交換,符號的消費乃是物品不可避免的宿命。
當代社會是一個以媒體網絡為中心,由符號和影像所構築的影像社會。科技、資本、資訊和影像的結合成為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徵。符號和影像無所不在,不僅改變了人類的思考方式、重新建構了人的感官經驗,同時也重寫了資本主義的問題脈絡和問題意識。從真實符號化到符號真實化的擬仿過程中,整個世界都只是符號的效應而已。在這個過程中,物品、消費、需求、社會流動、使用價值,全都在異化中,被化約成為沒有實質意涵,卻又過度真實到為人所擬仿的意符。消費的社會邏輯,不是滿足的邏輯,而是社會意符生產和操控的邏輯。就像人們對LV、Prada、Gucci、Nike等名牌趨之若鶩,其所消費的,並不是產品本身的價值,而是其符號價值。事實上,若以成本計算,那些名牌的價格根本無須定得那麼高;然而,無知的虛榮消費大眾,往往很輕易地就落入資本主義消費社會操作策略的陷阱中,自投羅網者,消費的其實是自身無窮盡的慾望。
在這個虛擬的《默島樂園》中,推銷員向觀眾兜售夢、阿拉丁神燈、時間,提供給消費者的甚至不是物品,而是虛幻的想像,以及權力慾望。推銷員雖然口若懸河,頭頭是道,就像第四台電視購物頻道,其所提供的產品內容,往往迥異於廣告詞的說法,虛實莫辨、似真猶偽。而夢、阿拉丁神燈、時間,雖然各有所指,其所延伸的意指,卻都同樣只存留在形而上的世界裡,無從購買。否則,難道要像浮士德那般,用靈魂換取慾望?
(四)虛實難辨的影像世界
何曉玫邀請視覺藝術家張耿豪、張耿華雙胞胎兄弟,為《默島樂園》捕捉了許多詩意的影像。但,影像和現實世界,到底什麼才是真實?
我們所置身的後現代社會,是一個擬像的世界。真實的符號取代了真實本身,擬像(擬仿的影像)取代了影像,超越了影像,而成為過度真實,比真實的影像更真實。擬仿的過度真實跨越了真實、再現、模仿、虛構、想像、幻覺的界限,而且彌平了其間的鴻溝;它是符號和意符穿梭、流動、相互作用的擬仿空間;是沒有原本的自我複製,是真實模仿的對象。所謂的真實,只不過是對擬像擬仿效應,真實是被模型複製出來的。這種情形在流行文化的符號圖像或電視影像中最為普遍,因為電視影像乃是虛構之物,或對真實的模仿,然而它卻經常成為觀眾模仿的對象,觀眾已不再視其為假,人類的生活受到影像所限制。
在《默島樂園》中,充斥著各種關於虛擬與真實之間的辯證。藉由雖真猶假的肉傀儡、檳榔西施與分身的夢境、人與潛意識的關係、演出現場影像和預錄的海潮影像重疊、看不見的冰淇淋、推銷員的廣告詞……等等,何曉玫一再地提出何者為真,何者為假的大哉問。
何曉玫安排了檳榔西施的「分身」,彷彿檳榔西施出竅的靈魂般,在裝設著隱藏式攝影機的燈下獨舞,再將攝影機所擷取到的影像,投射在巨大的銀幕上,饒富詩意。而這個「分身」,也就是布希亞所說的「複製體」和「雙身」:
在歷史上出現過的、所有關於身體的複合物中,雙身無疑是最古老的一種。但是,精確地說,雙身並不是一種複合物;毋寧說,它是一種想像性的形體,類似於靈魂、影子、鏡中的映相。……雙身的想像力帶給主體某種詭異感,以及親密感,就綻現於複製體身上,就駐存於它的非物質性,……那樣的幻異感,真是絕對而且非常地蠱惑。
檳榔西施的分身在燈下,時而獨立蒼茫,時而纏綿悱惻,時而以雙足夾住燈,讓隱藏式攝影機貼近身體私密部位,時而旋轉著燈,使得映照在銀幕上的巨大身影,也隨著燈/攝影機的轉動而迴旋不已,呼應著布希亞的浪漫詮釋:
在投影中,被捕捉到軌跡的,就是雙身的理想性靈光(aura),也就是幻境舞台以及秘密的終結。在自己看到自己的幻魅之後,來到的是可以看到自己全向度地迴轉,也就是在最終的時候橫跨自身,通過自己的鏡相身體。任何一個投影化的身體,就是你自己身體的鏡相式星光體。
如班雅明所言,機械複製使得藝術品的靈光消逝,美,是不是只封凍在理型的世界裡呢?
(五)身體的記憶
《默島樂園》的編舞概念,源自於何曉玫童年時期對於民間廟會的身體記憶。肉傀儡、蚌殼精、叫賣的推銷員,都是時常出現在廟會的雜耍藝人,廟會就是他們的舞台。兩個高中生在人群裡追逐、互相尋找、奔跑、游走、戲耍,挪用的正是何曉玫對廟會的身體記憶,人與人之間錯身的身體感。廟會這個看人與被看的場域,同時也是情慾流動的場域。在廟會裡,人與人互相推擠,卻又彼此孤立,在熱鬧的場域裡,卻又產生某種不安。在這支舞作中,隨著時間逐漸溶化的冰淇淋甜筒,做為一種符號,就像沙漏計數著時間般,象徵時間的流逝。沙土、海洋的影像與潮音,傳達的是人類對大自然共同的渴望和集體記憶。
何曉玫非常擅於掌握音樂的渲染力,她選取各種不同調性的音樂, 再配合影像、沙土等舞台元素的詩意並置,並且安排表演者與觀眾互動,創作了《默島樂園》這支悼念青春殤逝之舞。
四、結論:
從舞台的裝置和各種符號的運用,可以想見何曉玫對於土地的渴望。十數年前台灣被西方媒體稱為「貪婪之島」(Island of Greed),2007年的今天,我們的執政者不分藍綠,依然被檢調單位因貪瀆罪嫌偵訊中。島嶼並不沉默,島嶼也不是樂園。何曉玫稱其為《默島樂園》,製造憂傷而詩意的反差,彷彿寓示內心對於自然、海洋、光的渴求與召喚,期待這片土地得以平靜安和。
1980年代美國女性主義藝術家Barbara Kruger,以一系列平面廣告式的作品對資本主義消費社會提出批判;1990年代台灣視覺藝術家王俊傑也發表大量裝置藝術作品,以資本主義嘲諷資本主義。1995年,台灣作家朱天心發表小說《第凡內早餐》,書寫「恆久遠、永流傳」的鑽石生產過程中,資本主義體系如何剝削、異化勞動者。2006年,台灣編舞家何曉玫,以舞作《默島樂園》和台灣消費文化對話。
事實上,身體作為一種藝術創作的媒介,其呈現的方式,較之於其他類別的藝術媒材更難操作,更不易執行,所牽涉的層面又更為複雜。文學創作以文字為媒材,視覺藝術以顏料或現成物為媒材,創作者多半可以獨立完成。舞蹈卻是以身體為媒材,而且還需要集編舞家、設計者、舞者、舞台技術人員,甚至舞團行政人員的群力才得以完成。同樣歸屬表演藝術範疇的音樂,是時間的藝術。戲劇,則有對白,觀眾較易理解其內容。然而,舞蹈藝術,不但是時間的藝術、空間的藝術、身體的藝術,更是抽象的藝術。這也就是稍縱即逝的舞蹈,做為生命表現的極致形式,完成的困難度高於其他類型藝術的原因。
在《默島樂園》演出節目單中,何曉玫寫道:「這麼多層次的心理感受,無法條理分明地述說,甚至連籠統地概括呈現都很難掌握得好,最後我選擇幾個面向,像廟會、檳榔西施的題材,而最終我歸結到一盞燈。用這盞燈我象徵紅塵人世的一個希望,或說是複雜人性的一點良知,在這盞擺盪、明滅的微弱光明中,台灣社會的發展,呈現出曲折、進退的折衝發展。」也就是這盞微明的燈,讓《默島樂園》在冷冽的虛擬世界中隱隱放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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